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乾州 我快满10岁那年,日本人投降了。7年前从渭南庄里镇八路军一二○师司令部,把我从父亲贺龙身边抱回湘西洪江的养父瞿玉屏,因这年夏天去桂林八路军办事处送药品时被日军飞机

乾州

  我快满10岁那年,日本人投降了。7年前从渭南庄里镇八路军一二○师司令部,把我从父亲贺龙身边抱回湘西洪江的养父瞿玉屏,因这年夏天去桂林八路军办事处送药品时被日军飞机炸伤,在床上熬了小半年,在这时不幸去世。没有了宽阔胸脯的温暖和庇护,我这个流落在国统区的“小红脑壳”,再也不敢在洪江待下去了,养父的朋友按照他的临终嘱托,雇两条木船,沿沅水顺流而下,把养父的棺木和他丢下的孤儿寡母,从洪江转移到湘西的另一个小镇乾州。

  乾州是一座更小也更精致的小城,同样也临水,只是从小城边流过的万溶江,与流经洪江的沅水和澧水比起来,就像涓涓细流。街道也不似洪江繁华,街道两旁虽也挤满了屋角相连的小楼,小楼的门楣上也雕花,却少了许多深宅大院,且多为木楼、砖楼,也有土楼,带着更古老和更简陋的湘西原始风貌。唯有两旁小楼夹着的一条条盘亘交错的石板路,与洪江有几分相像。只因小城更小,更局促,人也更纯粹,那些石板路便也更窄,更有曲径通幽的意味。

  初到乾州,有种一滴水落在井里的感觉。小城异常僻静,白日漏下的阳光,夜间漏下的月光和星光,伴随着阴晴圆缺,把一条条石板路映照得愈加幽深。脚踏在石板上,往往只听见脚步声和说话声,却看不见人。好不容易有个人影,一闪便不见了,原来他们和你走的原本就不是一条路。夜晚在巷子里走,总感到有人在追你,鬼鬼祟祟的,你停下来,那脚步声也停下来,吓得你汗毛都要竖起来。如此几番折腾,才明白,身后根本没有人,是自己的脚步引来的回声。

  在小城里住了些日子,胆子稍大些,我沿着通往江边的石板路走出城门,便看见清澈见底的万溶江缓缓地流来,又缓缓地流去。江边的山坡上青郁郁一片,长满结着累累果实的橘子树。身边则熙熙攘攘,不时有提着木桶或端着木盆的女人走过,她们不是去江边淘米洗菜,就是去洗衣服。有的既淘米洗菜,也洗衣服,样样不误。小城的人特别爱干净,在家用皂角把衣服洗过,再去江边用棒槌捶打,用清水一次次地漂。在清晨的薄雾中,一阵阵捣衣声,此起彼伏,如梦如歌。

  发现江边的恬淡和幽静之后,我经常从家里溜出来,坐在江边的某块麻石上发呆。在这样一个地方,两眼茫茫,没有人认识我,也没有人来寻找我;我乐得清静,可以痴痴地凝望流水,凝望远处莽莽苍苍的山冈,半天不挪位置。一个眼看要到十一岁的孩子,此刻也有了自己的心思,自己的向往,身体里仿佛有一种东西在缓缓打开。

  养母发现这个秘密,并不感到惊奇,也不再担心我会跑丢了。她顺水推舟,把一只洗衣用的木盆和棒槌交给我说,捷生,你也不小了,既然喜欢往江边跑,那就捎带去把衣服洗了。在她看来,我们孤儿寡母地流落在这座小城,就像鸟儿衔来的两粒草籽,鬼都不认识你,谁会注意你在什么时候生根了,什么时候发芽了?但生活还得照样过下去,小丫头既然长成了一个小姑娘,就得去做该做的事。

  我们租住的周家大院,是乾州少有的一个院落,有前后院两进。前院有花园,可种花种草;后院有果园和菜地,种着柑子和柚子。是战乱不休的缘故吧,当我们住进这个院子,它已呈现出颓败的迹象,掉落的墙皮没人补,台阶已多处破损,屋檐下的檩条经过雨水的的腐蚀,有的已耷拉下来;花园里压根儿看不到花,满是枯黄的狗尾巴草。

  院子里住着周家和黄家两个家族,都不算兴旺,其中周家的父亲在凤凰当过县长,妻子是苗人,算是官宦人家;想是在别处另有房产,县长夫妇难得一见,长年住在这里的是他们的一个儿子,叫周洪渊。熟悉后,我叫他周大哥。这个后来在解放初期被冤杀的人,在杭州读过大学,性情温和,文质彬彬的,看上去颇有教养。他娶的女人,因名字里有个翠字,我们都叫她翠姐。翠姐虽然没读过什么书,却天生丽质,是小城里的一枝花。黄家是生意人,只顾在外面打拼,请了个六十多岁的老太太帮助管家,大家叫她麻子奶奶。遗憾的是黄家无子,从兄弟家过继来一个小女孩,与我差不多大,后来成了我的朋友。

  对照周、黄两家,说养母和我也住在周家大院,不如说是蜷缩在这座大院的屋檐下。因养父突然离世,家里断了经济来源,又流落在举目无亲的他乡,家里很快露出了窘迫又寒酸的败相。可怜我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,无人疼无人爱,扫地、洗衣、倒马桶,样样都得学着去做。我穿的衣服是养母穿旧了不要的,套在矮小瘦弱的身上,晃晃荡荡的,像个小叫花子。脚上穿的鞋也是养母穿破的,最让我感到尴尬和羞愧,因为两个大脚趾老是钻出来,像对外面的世界感到惊奇;院子里哪家来了客人或陌生人,见面先把穿着破鞋的脚缩进肥大的裤腿里,实在藏不住了,就把大脚趾勾回去,不让它们钻出来丢人现眼。

  如同从笼子里放出的小鸟,乾州给我带来最大的欢乐,是能背着书包去上学了。由于养父健在时请得起家教,给我打下了学业底子,当养母领着我去当地的一所小学报考时,竟然直接考取了五年级。

  周家大院临近小城的西门,通往学校的那条不短的石板路,须经过观音堂、县衙门、县政府。早晨自己扒拉几口剩饭,踩着高高低低的青石板,啪哒啪哒地跑去上课,得走半个多小时。而且每天要三个来回,上午上学一趟,中午回家吃饭一趟,夜里去上晚自习又一趟。

  实话说,像我这种境况,在该上学的时候没有失学,已经是件相当幸运的事了。否则,推后十几年,我是不可能考取北京大学的。因而,我对乾州的记忆,其实就是穿着一双破旧的鞋,去上学的记忆。

  一个已经知道羞耻的少女,穿着一双肥大的露出脚趾头的鞋,每天跌跌撞撞地走去上学,沿路上,就像拖着两只小船,那样子实在有些古怪和滑稽。有时走得急了,左边的鞋踩上右边的鞋,人就像鸟儿那般飞出去。这让我深深地记住了小城石板路的冰凉和光滑,记住了我常常在路上摔跤,虽不会磕出血,但马上就会鼓出一个包来。无比狼狈的是上晚自习,别人家有人接送,还有手电、火把什么的一路照明,我却只能就着月光和星光,像个幽灵似的独自来回。遇到阴雨天,路上黑漆漆的,只能高一脚低一脚地凭着感觉走,或者偷点别人家漏出来的灯光;因鞋太大,穿在脚上空空荡荡又滑溜溜的,有时候走着,走着,不免踢出去一只,得停下来像摸鱼那样摸半天。

  到了夏天,我干脆光着脚走路,把鞋拎在手上,像拎着两条臭哄哄的咸鱼。不过,这样反倒走得更快了,更稳当了。哪天起晚了,怕上课迟到,索性一路小跑,任两只脚劈劈啪啪地打在石板上。那种从脚板心传来的冰凉又微痒的滋味,至今想来,仍感到麻麻酥酥的。

  小孩子见面熟,大概过了两个来月,我认识了在黄家帮佣的麻子奶奶,还有他家过继来的小女孩昆玉。周家的周洪渊大哥,还有他长得漂亮的女人翠姐,也叫得出我的名字。麻子奶奶心善,嘴碎,带着昆玉睡一张床。她见我和昆玉常在一起玩,也像待昆玉那样待我。有时玩到深夜赖着不走,麻子奶奶便会收留我,让我跟她们一起睡。她睡一头,我和昆玉睡一头。麻子奶奶人老了,喜欢说俏皮话,经常和我们两个孩子闹着玩。她看见我鞋子上的破洞越来越大,说造孽啊,造孽啊,接着逗昆玉,说昆玉呀,你和捷生是好伙伴,你看她穿着这么双烂鞋去读书,几丢人啊,你把鞋借给她穿几天吧!我说过,昆玉不是黄家亲生的,脚上也只有那一双鞋。听说麻子奶奶要她把鞋借给我穿,吓得大冬天的从床上蹦下去,把自己的鞋宝贝似地提上来,抱在怀里睡觉,生怕我在她睡着的时候把她的鞋穿走。

  周洪渊大哥和翠姐就在这个时候主动走近我,对我表示格外的同情和亲近,尽管事后证明,这与他们有个儿子有关。周大哥的儿子叫周万印,比我和昆玉小几岁。我上学后,周大哥也把儿子送到了同一所学校,读一年级。周大哥和翠姐都在外面做事,于是,送小万印上下学便成了一件让他们头痛的事情。

  是就要过年的日子,学校准备组织聚会,我正愁着脚上的鞋子穿不出去,周大哥忽然给我送来一双新的回力鞋,穿在脚上正合适。我久久地把那双鞋捧在怀里,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,心里那种高兴啊,仿佛有一朵花在盛开。当他说出请我帮他们接送儿子上下学时,我当场答应了。因为周大哥送给了我平生最想得到的一样礼物,给了我一个少女最不想失去的脸面。我想,这多贵重啊,没有理由不答应他。

  第二天,我早早穿上那双鞋,高高兴兴地去接周万印,然后牵着他一起去上学。放学回到家,第一件事,就是把鞋脱下来,掸去泥土,小心地放好。这样一日三次,不厌其烦。怕早早地把鞋穿坏了。

  周万印个子矮,还未长开,连鼻涕都不会自己擦,有时候还会撒懒,自己能走也不走,我只好背着他走。夜里去上晚自习,还有下雨下雪天,几乎每步路都得背,但我从不逃避,从不抱怨。

  尽管还是走那条光滑如镜的石板路,尽管我小小的年纪,小小的身子,经常背着一个和我体重差不多的小男孩在上学的路上来回走,每天被压得呼哧呼哧的,但就因为脚上穿了双体面的不再露出脚趾头的鞋,从此我感到在人前人后,终于抬起头来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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